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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霞客游记·楚游日记五

初十日 夜雨达旦。初涉潇湘指今湖南境内,遂得身历此景,亦不以为恶。上午,雨渐止。迨暮,客至,雨散始解维即船缆。五里,泊于水府庙之下。

十一日 五更复闻雨声,天明渐霁。二十五里,南上钩栏滩,衡南首滩也,江深流缩,势不甚汹涌。转而西,又五里为东阳渡,其北岸为琉璃厂,乃桂府烧造之窑也。又西二十里为车江,或作汊江。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。乃折而东南行,十里为云集潭,有小山在东岸。已复南转,十里为新塘站,旧有驿,今废。又六里,泊于新塘站上流之对涯。同舟者为衡郡艾行可、石瑶庭,艾为桂府礼生司仪、执事,而石本苏人,居此已三代矣。其时日有余照,而其处止有谷舟二只,遂依之泊。已而,同上水者又五六舟,亦随泊焉。其涯上本无村落,余念石与前舱所搭徽人俱惯游江湖,而艾又本郡人,其行止余可无参与,乃听其泊。迨暮,月色颇明。余念入春以来尚未见月,及入舟前晚,则潇湘夜雨,此夕则湘浦月明,两夕之间,各擅一胜,为之跃然。已而忽闻岸上涯边有啼号声,若幼童,又若妇女,更余不止。众舟寂然,皆不敢问。余闻之不能寐,枕上方作诗怜之,有“箫管孤舟悲赤壁,琵琶两袖湿青衫”之句,又有“滩惊回雁天方一,月叫杜鹃更已三”等句。然亦止虑有诈局,俟怜而纳之,即有尾其后以挟诈者,不虞其为盗也。迨二鼓,静闻心不能忍,因小解涉水登岸,静闻戒律甚严,一吐一解,必俟登涯,不入于水。呼而诘之,则童子也,年十四五,尚未受全发,诡言出王阉之门,年甫十二,王善酗酒,操大杖,故欲走避。静闻劝其归,且厚抚之,彼竟卧涯侧。比静闻登舟未久,则群盗喊杀入舟,火炬刀剑交丛而下。余时未寐,急从卧板下取匣中游资移之。越艾舱。欲从舟尾赴水,而舟尾贼方挥剑斫尾门,不得出,乃力掀篷隙,莽投之江中,复走卧处,觅衣披之。静闻、顾仆与艾、石主仆,或赤身,或拥被,俱逼聚一处。贼前从中舱,后破后门,前后刀戟乱戳,无不以赤体受之者。余念必为盗执,所持同“绸”衣不便,乃并弃之。各跪而请命,贼戳不已,遂一涌掀篷入水。入水余最后,足为竹纤所绊,竟同篷倒翻而下,首先及江底,耳鼻灌水一口,急踊而起。幸水浅止及腰,乃逆流行江中,得邻舟间避而至,遂跃入其中。时水浸寒甚,邻客以舟人被盖余,而卧其舟,溯流而上三四里,泊于香炉山,盖已隔江矣。还望所劫舟,火光赫然,群盗齐喊一声为号而去。已而同泊诸舟俱移泊而来,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创者,余闻之暗笑其言之妄。且幸乱刃交戟之下,赤身其间,独一创不及,此实天幸。惟静闻、顾奴不知其处,然亦以为一滚入水,得免虎口,资囊可无计矣。但张侯宗琏所著《南程续记》一帙zhì一套书,乃其手笔,其家珍藏二百余年,而一入余手,遂罹此厄,能不抚膺气愤痛苦!其时舟人父子亦俱被戳,哀号于邻舟。他舟又有石瑶庭及艾仆与顾仆,俱为盗戳,赤身而来,与余同被卧,始知所谓被四创者,乃余仆也。前舱五徽人俱木客,亦有二人在邻舟,其三人不知何处。而余舱尚不见静闻,后舱则艾行可与其友曾姓者,亦无问处。余时卧稠人中,顾仆呻吟甚,余念行囊虽焚劫无遗,而所投匣资或在江底可觅。但恐天明为见者取去,欲昧爽即行,而身无寸丝,何以就岸。是晚初月甚明,及盗至,已阴云四布,迨晓,雨复霏霏。

十二日 邻舟客戴姓者,甚怜余,从身分里衣、单裤各一以畀余。余周身无一物,摸髻中犹存银耳挖一事,余素不用髻簪,此行至吴门,念二十年前从闽前返钱塘江浒,腰缠已尽,得髻中簪一枝,夹其半酬饭,以其半觅舆,乃达昭庆金心月房。此行因换耳挖一事,一以绾发,一以备不时之需。及此堕江,幸有此物,发得不散。艾行可披发而行,遂至不救。一物虽微,亦天也。遂以酬之,匆匆问其姓名而别。时顾仆赤身无蔽,余乃以所畀裤与之,而自著其里衣,然仅及腰而止。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,用蔽其前,乃登涯。涯犹在湘之北东岸,乃循岸北行。时同登者余及顾仆,石与艾仆并二徽客,共六人一行,俱若囚鬼。晓风砭骨,砂砾裂足,行不能前,止不能已。四里,天渐明,望所焚劫舟在隔江,上下诸舟,见诸人形状,俱不肯渡,哀号再三,无有信者。艾仆隔江呼其主,余隔江呼静闻,徽人亦呼其侣,各各相呼,无一能应。已而闻有呼予者,予知为静闻也,心窃喜曰:“吾三人俱生矣。”亟欲与静闻遇。隔江土人以舟来渡余,及焚舟,望见静闻,益喜甚。于是入水而行,先觅所投竹匣。静闻望而问其故,遥谓余曰:“匣在此,匣中之资已乌有矣。手摹《禹碑》及《衡州统志》犹未沾濡也。”及登岸,见静闻焚舟中衣被竹芨犹救数件,守之沙岸之侧,怜予寒,急脱身衣以衣予给我穿,复救得余一裤一袜,俱火伤水湿,乃益取焚余炽火以炙之。其时徽客五人俱在,艾氏四人,二友一仆虽伤亦在,独艾行可竟无踪迹。其友、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觅,余辈炙衣沙上,以候其音。时饥甚,锅具焚没无余,静闻没水取得一铁铫diào小锅,复没水取湿米,先取干米数斗,俱为艾仆取去。煮粥遍食诸难者,而后自食。迨下午,不得艾消息,徽人先附舟返衡,余同石、曾、艾仆亦得土人舟同还衡州。余意犹妄意艾先归也。土舟颇大,而操者一人,虽顺流行,不能达二十余里,至汊江已薄暮。二十里至东阳渡,已深夜。时月色再阴,乘月行三十里,抵铁楼门,已五鼓矣。艾使先返,问艾竟杳然也。

先是,静闻见余辈赤身下水,彼念经芨在篷侧,遂留,舍命乞哀,贼为之置经。及破余竹撞,见撞中俱书,悉倾弃舟底。静闻复哀求拾取,仍置破撞中,盗亦不禁。撞中乃《一统志》诸书,及文湛持、黄石斋、钱牧斋与余诸手柬,并余自著日记诸游稿。惟与刘愚公书稿失去。继开余皮厢同箱,见中有尺头,即阖合上、关闭置袋中携去。此厢中有眉公与丽江木公叙稿,及弘辨、安仁诸书,与苍悟道顾东曙辈家书共数十通,又有张公宗琏所著《南程续记》,乃宣德初张侯特使广东时手书,其族人珍藏二百余年,予苦求得之。外以庄定山、陈白沙字裹之,亦置书中。静闻不及知,亦不暇乞,俱为携去,不知弃置何所,真可惜也。又取余皮挂厢,中有家藏《晴山帖》六本,铁针、锡瓶、陈用卿壶,俱重物,盗入手不开,亟取袋中。破予大笥sì竹器,取果饼俱投舡底,而曹能始《名胜志》三本、《云南志》四本及《游记》合刻十本,俱焚讫。其艾舱诸物,亦多焚弃。独石瑶庭一竹芨jí书箱竟未开。贼濒行,辄放火后舱。时静闻正留其侧,俟其去,即为扑灭,而余舱口亦火起,静闻复入江取水浇之。贼闻水声,以为有人也,及见静闻,戳两创而去,而火已不可救。时诸舟俱遥避,而两谷舟犹在,呼之,彼反移远。静闻乃入江取所堕篷作筏,亟携经芨并余烬余诸物,渡至谷舟;冒火再入取艾衣、被、书、米及石瑶庭竹芨,又置篷上,再渡谷舟;及第三次,则舟已沉矣。静闻从水底取得湿衣三、四件,仍渡谷舟,而谷(舟)乘黑暗匿衣等物,止存布衣布被而已。静闻乃重移置沙上,谷舟亦开去。及守余辈渡江,石与艾仆见所救物,悉各认去。静闻因谓石曰:“悉是君物乎?”石遂大诟污损责难静闻,谓:“众人疑尔登涯引盗。谓讯哭童也。汝真不良,欲掩我之箧。”不知静闻为彼冒刃、冒寒、冒火、冒水,夺护此箧,以待主者,彼不为德,而后诟之。盗犹怜僧,彼更胜盗哉矣,人之无良如此!

十三日 昧爽登涯,计无所之。思金祥甫为他乡故知,投之或可强留。候铁楼门开,乃入。急趋祥甫寓,告以遇盗始末,祥甫怆悲愤然。初欲假借数十金于藩府,托祥甫担当,随托祥甫归家收还,而余辈仍了西方大愿。祥甫谓藩府无银可借,询余若归故乡,为别措以备衣装。余念遇难辄返,(缺)觅资重来,妻孥必无放行之理,不欲变余去志,仍求祥甫曲济。祥甫唯唯。

十四、五日 俱在金寓。

十六日 金为投揭内司,约二十二始会众议助。初,祥甫谓已不能贷,欲遍求众内司共济,余颇难之。静闻谓彼久欲置四十八愿斋僧田于常住,今得众济,即贷余为西游资。俟余归,照所济之数为彼置田于寺,仍以所施诸人名立石,极为两便。余不得已,听之。

十七、八日 俱在余寓。时余自顶至踵,无非金物,而顾仆犹蓬首赤足,衣不蔽体,只得株守金寓。自返衡以来,亦无晴霁之日,或雨或阴,泥泞异常,不敢动移一步。

十九日 往看刘明宇,坐其楼头竟日。刘为衡故尚书刘尧诲养子,少负膂lǚ力,慷慨好义,尚书翁故倚重,今年已五十六,奉斋而不禁酒,闻余被难,即叩金寓余,欲为余缉盗。余谢物已去矣,即得之,亦无可为西方资。所惜者唯张侯《南程》一纪,乃其家藏二百余年物,而眉公辈所寄丽江诸书,在彼无用,在我难再遘gòu遇耳。刘乃立矢通“誓”神前,曰:“金不可复,必为公复此。”余不得已,亦姑听之。

二十日 晴霁,出步柴埠门外,由铁楼门入。途中见折宝珠茶,花大瓣密,其红映日;又见折千叶绯桃,含苞甚大,皆桃花冲物也,拟往观之。而前晚下午,忽七门早闭,盖因东安有大盗临城,祁阳亦有盗杀掠也。余恐闭于城外,遂复入城,订明日同静闻往游焉。

二十一日 阴云复布,当午雨复霏霏,竟不能出游。是日南门获盗七人,招党及百,刘为余投揭捕厅。下午,刘以蕨芽为供饷余,并前在天母殿所尝葵菜,为素供二绝。余忆王摩诘“松下清斋折露葵”,及东坡“蕨芽初长小儿拳”,尝念此二物,可与薄丝一种草本植物共成三绝,而余乡俱无。及至衡,尝葵于天母殿,尝蕨于此,风味殊胜。盖葵松而脆,蕨滑而柔,各擅一胜也,是日午后,忽发风寒甚,中夜风吼,雨不止。

二十二日 晨起,风止雨霁。上午,同静闻出瞻岳门,越草桥,过绿竹园。桃花历乱,柳色依然,不觉有去住之感。入看瑞光不值,与其徒入桂花园,则宝珠盛开,花大如盘,殷红密瓣,万朵浮团翠之上,真一大观。徜徉久之,不复知身在患难中也。望隔溪坞内,桃花竹色,相为映带,其中有阁临流,其巅有亭新构,阁乃前游所未入,亭乃昔时所未有缀。急循级而入,感花事之芳菲,叹沧桑之倏忽。登山踞巅亭,南瞰湘流,西瞻落日,为之怃然。乃返过草桥,再登石鼓,由合江亭东下,濒江观二竖石。乃二石柱,旁支以石,上镌对联,一曰:“临流欲下任公钓。”一曰:“观水长吟孺子歌。”非石鼓也。两过此地,皆当落日,风景不殊,人事多错,能不兴怀!

译文

  初十日雨通宵达旦下个不停。初入潇湘江中,便得以身历此景,也不以为是坏事。上午,雨渐渐停下来。到傍晚,所等的同船乘客来到,雨散去,这才解开船缆开船。行五里,停泊在水府庙的下边。

  十一日五更时又听到雨声,天亮后雨渐渐停下来。行二十五里,往南上了钩栏滩,它是衡州府城南面湘江上的第一滩,到这里江流变深,水面变窄,水势不很汹涌。折往西,又行五里为东阳渡,它的北岸为琉璃厂,是桂府烧造各种器皿的窑子。又往西行二十里为车江,(或写作汉江)。它北面几里以外就是云母山。而后就折往东南,行十里为云集潭,有座小山在潭东岸上。随后又转往南,行十里为新塘站。〔先前有释站,如今已废弃。〕又行六里,停泊在新塘站上游对岸。同船的为衡州府的艾行可、石瑶庭,姓艾的是桂府祭祀时赞礼司仪的执事,而姓石的本是苏州府人,移居此地已经三代了。当时太阳还有余辉,而那地方只有两只载谷的船,于是靠拢上去停泊在一起。不久后,同是向上游航行的船又有五六条,也跟着在那里停泊下来。停泊处的岸上本无村落,但我想姓石的与前舱中搭乘的徽州府人都惯游江湖,而姓艾的又是本府人,或走或停我可以不过问干预,于是听凭船只停泊下来。等到太阳落山后,天空中月色很明亮。我回想起入春以来还未见到月亮,到前天晚上登船,潇湘江下了一夜的雨,今夜却是湘江岸边明月照耀,两夜之间,各欣赏一种江上的优美夜景,于是心中不禁为此感到愉悦。旋即忽然听到江岸边有啼哭声,像是幼童,又像是妇女,哭了一更多还未停,止。众船中静悄悄的,都不敢随便询问。我听着哭声不能安睡,便在枕头上作了一首表达怜悯之情,诗中有‘孤单单的小船上竹箫吹起赤壁的悲歌,凄楚的琵琶声令人哭湿了青衫和两袖”这样的句子,又有“险滩惊起回雁正当一更天,月下杜鹃啼叫已过半夜时”等句子。然而我也只是考虑怕会有骗人的圈套,待船上的人可怜他而收纳、理会他时,便有尾随其后挟持诈骗的人到来,没有料想到他是盗贼。到两更时,静闻心中不能抑制住怜悯的心情,于是乘涉水登岸小解的机会,〔静闻对教中的戒律遵守得很严,吐痰及解大、小便等,一定等到上岸,从不在水中进行。〕招呼询间那啼哭的人,发现是个童子,年龄十四五岁,还没有留全发,欺诈说他是王宦官门卞的人,年纪才十二,因为王宦官善酗酒,常拿重棍责罚他,因此想逃跑。静闻劝他回去,并且用好言抚慰他,而他竟然躺卧在岸边不动。等静闻登上船不久,就见一群盗贼喊叫着冲入船中,火把刀剑交错密集地落下。我当时还未睡,急忙从铺板下取出匣子中装着的旅费,转移到其他地方。我越过艾行可所在的那舱,想从船尾投入水中,而那里盗贼正挥剑砍着船尾的门,不能出去,于是用力掀起船篷,露出缝隙,莽撞地将匣子投到江中,又跑回睡卧处,找了衣服披在身上。静闻、顾仆和艾行可、石瑶庭以及他俩的仆人,或光着身,或裹着被子,都被逼到一起。船头的盗贼从中舱向后;船后的盗贼砍开船的后门往前,前后刀戟乱刺,船上的人无不是赤身露体地挨着。我想我必定要被盗贼抓住,所拿着的绸子衣服不便于行动,于是通通丢弃。大家个个跪在盗贼前请求保全性命,盗贼却砍戳个不停,于是大家一涌而起,掀起船篷跳入水中。我是最后一个入水,脚被竹船索绊着,竟然同船篷一起倒翻下去,头先触着江底,耳鼻都灌了水,才迅急向上浮起。幸好水浅,只到腰部,于是逆流从江中走,见到一只邻船为避开盗贼开了过来,便跃入那船中。当时水浸得我全身异常寒冷,那船上的一个乘客将船夫的被子盖在我身上,我便躺在船中。船逆流而上行了三四里,停泊在香炉山下,这里已经是湘江的另一岸了。回身望去,那只被抢劫的船,火光大起,众盗贼齐声喊叫一声作为信号,就离去了。随即,先前一同停泊的各船都移到香炉山下来停泊,船中有人说南京的读书人身上被刺伤四处,我听了暗笑那人所说之话的虚妄。幸运的是我赤身躲在乱刀棍剑下,竟没有被伤,这实在是天幸!只是不知道静闻、顾仆在何处,也以为他们一滚入水中,就能免于虎口,至于钱财就可不去计较了。只是张侯宗琏所著的一套《南程续记》,是他的手迹,他家珍藏了两百多年,而一到我手中,便遭此等厄运,怎能不痛惜!当时船夫父子俩也都被刺伤,在邻船上哀号着。另一只船上又有石瑶庭、艾行可的仆人与顾仆,他们都被盗贼刺伤,光着身体来到我的船上,与我同盖一床被子躺卧,我这才知道所说的被弄伤四处的是我的仆人。原所乘那只船前舱中的五个徽州府人都是做木活的,他们中也有两个在邻船上,其余三人不知在哪里。而我那个舱中还不见静闻,后舱中则是艾行可与他的‘个姓曾的朋友,也没有打听的地方。我当时躺在众人中,顾仆呻吟得很厉害,我心想行李袋虽然被焚烧抢劫得什么都不剩了,而投到江中的匣子装着的旅游费用或许在江底可以找到。只恐怕天亮后被见到的人拿了去,想黎明就前往寻找,但身上无寸丝遮掩,何以上岸?这天晚上,起初月亮很明,等盗贼来时,已经阴云四布,到天亮时,雨又霏霏地下了起来。十二日邻船一个姓戴的客人,很同情我,从他身上分出内衣、单层裤子各一样给了我。我全身没有一件物品,摸摸发髻中还存有一个银耳挖,〔我向来不用髻替、此次旅行到达苏州时,想起二十年前从福建返回到钱塘江边,随身携带的财物已经用完,从发髻中摸到一枝答,剪下一半付了饭钱,用另一半雇了一乘轿子,才到达昭庆寺金心月房。于是此次旅行换了一个耳挖,一是用来盘束头发,一是用以防备随时的需要。到此次落入江中,幸亏有这耳挖,头发得以不散开。艾行可披发而行,以至于无救。一件物品虽然微小,也会成为性命赖以保全的东西啊J〕便用它来酬谢了他,然后匆匆间了他的姓名就告别了。当时顾仆光着身没有一点衣物遮蔽,我便把姓戴的所给的裤子给了他,而自己穿着那件内衣,然而那内衣仅到腰间。旁边一只船的船夫又将一块补过补丁的布给了我,我用它遮着前面,就朝岸上登去。所登之处仍然在湘江的东北岸上,于是沿岸往北行。当时一同登岸的有我和顾仆、石瑶庭和艾行可的仆人以及两个徽州府人,一行共六人,个个都像是囚犯鬼怪。拂晓的风寒冷刺骨,碎石子划破了脚板,往前不能走,想停下又不能。走了四里,天渐渐亮开,望见那只被焚烧抢劫的船在江对面,上上下下的众多船只,看到我们这一行人的形状,都不肯为我们摆渡,再三哀求哭喊,都没有相信的。艾行可的仆人隔着江呼叫他的主人,我隔着江呼喊静闻,徽州府人也呼喊着他们的同伴,众人各各相呼,没人一声应答。旋即听到有喊我的,我知道是静闻,心中暗喜道:“我三人都还活着o'’于是急着想与静闻相会。江对面的一个当地人将船划过来接我,到被焚毁的船边,望见了静闻,更加欢喜得不得了。我从那只船的残骸处入水而行,先寻找投入江中的竹匣子。静闻望见后问我为何如此,然后远远地对我说:'’匣子在这里,但匣中的钱物已经没有了。你亲手临摹的((禹碑》以及《衡州统志》还没有沾湿。”等登上岸,见到静闻。他从被烧的船中还救得衣服、被子、竹书箱等几件物品,守在沙岸边。他怜惜我寒冷,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我穿上;又救得我的一条裤子一双袜子,都被火烧被水浸湿了,于是再取了些那船上仍燃烧得很旺的残火来烘烤被子、袜子。到这时,徽州府的五个乘客都在了,艾行可一行四人中,他的两个友人和一个仆人虽受伤也在,唯独艾行可竟然无踪迹。他的友人和仆人乞求当地人分别乘船沿江去一处一处挨着找寻,而我们在沙地上烘烤衣服,等候他的音讯。当时非常饥饿,但锅具或被烧毁或没入江中一样也不剩,静闻潜入水中捞到一个铁桃锅,然后再次潜入水中捞起些湿米,〔先是弄到儿斗干米,但都被艾行可的仆人拿了去。〕煮了粥分给各个遭难的人吃,而后才自己吃。直等到下午,没有得到艾行可的消息,徽州府的几个人先搭乘船只返回衡州城,随后我们三人同石瑶庭、姓曾的以及艾行可的仆人也找到一只当地人的船,返回衡州城。我还假设艾行可说不定先回城了。我们所乘的那本地船很大,而驾船的只有一人,虽然是顺流下行,但不到二十儿里路,到汉江就已经是傍晚了。又行二十里到东阳渡,已是深夜。当时月色更加明亮,乘月驶行三十里,抵达铁楼门,已经五更了。艾行可的仆人先返回桂府打探情况,结果艾行可竟然全无影踪、

  先前,静闻见我等赤身跳入水中,他因想着佛经、书箱在船篷侧边,便留在了船上。他舍命乞求,盗贼才丢下经书。等破开我的竹箱,盗贼见箱中尽是书籍,就全部倾倒在船底上。静闻又向盗贼哀求,拾起来仍旧放在破箱中子盗贼也不禁止。〔箱中是《大明一统志》等书籍,以及文湛持、黄石斋、钱牧斋给我的诸多亲笔信,还有我自己写作记录的许多游记手稿。只有写给刘愚公的书稿丢失了。〕接着盗贼又打开我的皮箱,见其中有块绸缎布料,便全部装在袋中抢走了。此箱中有陈眉公向丽江木公叙谈各事的信稿,以及他给弘辨、安仁的几封信件,还有苍梧道顾东曙等人的家信几十封。另外又有张公宗琏所著的《南程续记》,它是宣德初年张侯担负特别使命出使广东时亲自撰写的,他家族中的人将它珍藏了两百多年,我苦苦相求才得到它,书的外面用庄定山、陈白沙写的字幅裹着,也放在书信中间。静闻不知道这些,也无暇求讨回来,都被盗贼带了去,不知丢在何处,真可惜啊!盗贼又取了我的皮挂箱,箱中有我家私藏的公晴山帖》六本,以及铁针、锡瓶、陈用卿的壶等,都是些笨重的物件,盗贼拿到后没打开,赶忙装进袋子中。破开我的大筒,果饼都被抛到船底,而曹能始的《名胜志》三本、《云南志》四本以及((游记》的合刻本十本,都被火烧掉。艾行可舱中的各种物件,也大多被烧毁。唯独石瑶庭的一个竹书箱盗贼竟然未打开。盗贼临走时,就在后舱放了火。当时静闻正好留在旁边,等盗贼一离开,就将火扑灭,但我所在那舱的舱口也起了火,静闻便又入江取水来浇火。盗贼听到水声,以为有人来,等见到是静闻,就刺了他两下后离去,而火已经不可救。当时众船都驶到远处躲避了,但两艘运谷子的船还在,静闻向他们呼喊,他们反而移向远处。于是静闻没入江中捞取落入水中的船篷作为筏子,赶紧将佛经、书箱以及我的火烧后残留的各样物品放入筏中,渡到谷船处;又冒火再到船上取了艾行可的衣服、被子、书箱、米以及石瑶庭的竹书箱,又放在船篷上,再次渡到谷船处;等第三次返回时,船已沉了。静闻从水底捞起三四件湿衣服,仍渡回谷船处,而那谷船乘黑暗隐藏了我的绸子衣服等物品,只剩些布衣布被而已。于是静闻重新将它们移到沙滩上,谷船也随之开走。等我们渡过江到达静闻那里时,姓石的和艾行可的仆人见到救下的物件,尽都各自认领了去。静闻于是对姓石的说:“全是你的东西吗?”姓石的便大骂静闻,说:“众人怀疑是你登陆引来盗贼。〔指询问啼哭的童子那件事、〕你实在是品性不良,想偷取我的箱子。”他不知道静闻为了他冒刀剑、冒寒凉、冒火、冒水,并守护这箱子,以等待主人来领取,他不感谢别人的恩德,反倒辱骂。盗贼都还同情僧人,这家伙比盗贼更狠毒啊,无良心的人就是如此!

  十三日黎明登岸,担心无处可投奔。后心想金祥甫是他乡异地中相识并有交往的人,投奔他或许可以勉强停留。等铁楼门一开,就走进去,急忙奔到祥甫的寓所,将遇盗的前后情形告诉了他,祥甫显出悲伤的神态。我起初想向桂王府借几十两银子,托祥甫担保,同时托祥甫回老家时到我家中取了来还给桂王府,而我则用借得的费用仍可了却旅游西部地区的心愿。然而祥甫说桂王府没有银两可借,他征求我的意见,说若回故乡,他替我另外筹集钱币备办衣服行装。我考虑到若遇难就返回家,(有缺文)找了费用重新再来,妻子儿女一定不会让我走,于是不愿改变我继续旅游的意志,依然恳求祥甫曲意周济我们,祥甫表示应允。

  十四、十五日两天都在金祥甫寓所中。

  十六日金祥甫为我们的事写了个启事送到内司。约好二十二日才会集众人商议救助。起初,祥甫说他自己不能借贷,想到处去向众内司请求共同接济,我很感到为难。静闻说他早想在常住的寺内购置一块四十八愿斋僧田,如今若得到众人救济,就将所得钱物借给我作为旅游西部地区的费用,等我回到家,按照所救济钱财的数目在寺庙中为他购置田亩,仍旧立一块碑,将各位施舍钱财者的名字刻在碑上,这样就两件事都解决了。我不得已,听从了他的意见。

  十七、十八日两天都在金祥甫的寓所中。当时我从头到脚,穿戴的都是金祥甫给的衣物,而顾仆仍然蓬头赤脚,衣不蔽体,所以只得呆守在金祥甫的寓所里。从返回衡州城以来,也无晴朗的一天,或下雨或天阴,泥泞异常,不敢移动一步。

  十九日去看望刘明宇,在他楼上坐了一整天。刘明宇为衡州府籍原尚书刘尧海的养子,少年时就有很强的体力,慷慨好义,尚书老先生原先很偏爱器重他,如今他年纪已经五十六,吃素膳但不禁酒。他听说我遭了难,就到金祥甫的寓所拜访了我,想为我缉拿盗贼。我感谢他的好意,说物件已经丢了,即便重新得到,也不可以作为旅游西部地区的费用。可惜的只是张侯《南程续记》那套书,那是他家中珍藏了两百多年的一件宝物;而陈眉公等人要我带到丽江去的各封信件,对那些盗贼没有用,对于我却难以再拥有了。刘明宇听后便在神位前立誓说:“就算金银不可重得,也一定为你找回这些书和信件。”我不得已,也姑且听从他的。

  二十日天气晴朗,走出金祥甫的寓所,漫步到柴埠门外,从铁楼门进了城。途中见被折下的宝珠茶,花大瓣密,红艳映日;又见到被折下的花瓣重叠排红的桃花,那欲开未开的花苞很大,它们都是桃花冲里的,我本来打算前去观赏花景。然而前天下午,忽然早早地就关闭了七个城门,大概是因为东安县有大盗攻临县城,祁阳县境内也有盗烧杀抢掠的缘故。我担心被关在城外,便又回城,约定第二天同静闻前往桃花冲游览。

  二十一日阴云又布满天空,正午时雨再次霏霏地下起来,我们竟不能出城到桃花冲去游览。这天城南门抓到七个盗贼,招供出他们的同伙上百人,刘明宇为我的事投了封启事到捕厅。下午,刘明宇用族菜款待我,这蔗菜连同前些日子在天母殿品尝的葵菜,都是蔬菜中的两种独特菜肴。我回忆起王摩洁“折取露中葵菜在松下做成素饭”,以及苏东坡“蔗芽初长出如孩童的拳头“的诗句,曾想这两样东西,可以和茸丝合在一起成为三绝,然而我家乡一样都没有。到衡州城后,在天母殿品尝了葵菜,在这里品尝了威菜,风味特别美。葵菜松脆,藏菜滑嫩,各有优点。这天午后,忽然起了风,十分寒冷,到半夜狂风吼叫,雨下个不停。

  二十二日早晨起来,风止雨歇。上午,同静闻走出瞻岳门,越过草桥,从绿竹园经过。桃花纷乱,柳色依然,心中不觉涌起离去和住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慨。进入绿竹庵中去看望瑞光,但未遇到他,便与他的徒弟一道进了桂花园,园中宝珠茶花盛开,花朵大如盘碟,花色红中带黑,花瓣密集,千朵万朵浮在青绿色的圆状的树冠上,真是一个绚丽的景观。在园中忘怀地漫游了许久,不再感觉到身在患难中。举目望去,溪流对面的山坞内,鲜艳的桃花与青翠的竹子互相映衬,桃竹丛中有个台阁,濒临溪流,山顶新建有一个亭子,台阁是前些日子游览时没有进去过的,亭子那时候还没有建。急忙沿着石阶进入山坞内,看到眼前芳菲的花朵,不禁感叹人间世事有如花开花落,瞬间便会发生很大的变化。登上山坐在亭子中,向南俯瞰滔滔湘流,往西远望西沉的太阳,顿觉怅然有失。于是往回越过草桥,再次登上石鼓山,从合江亭往东朝下走,到江边观看二竖石。它其实是两根石柱,旁边用石头支撑着;石柱上刻有一副对联,〔一联是:“临流欲下任公钓。”另一联是:“观水常吟孺子歌。”不是石鼓。两次经过此地,都是正当日落时候,风景没有变化,人事却多外错,怎能不触发我的情怀!